我们没有机会近距离接触慈禧太后,但是,我们可以通过历史资料里留下来的慈禧太后的谈话纪录,管窥一下这个女人的智力和品格。
曾国藩的儿子曾纪泽,在他的《曾纪泽日记》里,完整记录了他和慈禧太后的一次对话,也许,我们可以从慈禧太后的对话里,大概管窥一下,慈禧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。
曾纪泽
同时,我们也可以从这篇谈话里,学习一下慈禧太后和曾纪泽的说话艺术,这个对我们在公司、在单位平时说话做人,也有一些的学习参考的价值。
好,今天大家跟一起,通过《曾纪泽日记》,回到历史现场,旁听一下,慈禧太后和曾纪泽当年的这一场完整的谈话。
1878年秋,曾纪泽奉朝廷之命出任大清帝国驻英法公使,出国之前,慈禧太后在紫禁城养心殿见了曾纪泽,并和他展开了这么一场对话,原文是文言文,为你翻译成白话文了。
慈禧太后:你打算哪天走?
曾纪泽:臣有很多公事和私事,都需要在上海办,所以,必须要早些离开北京,现在我暂定,于九月初四启程。
慈禧太后:要路过天津吗?
曾纪泽:是的,必须要经过天津,而且还必须在天津待个十来天,我有好多事,要和李鸿章商量。
慈禧太后:李鸿章对办理和洋人相关的事情,非常熟悉,凡是和洋人事务有关的,你都可以和他详细讨论。
曾纪泽:是。
慈禧太后:那,你在上海,也要逗留吗?
曾纪泽:是的,这次出国,路途遥远,要做很多准备,要购置很多物品,都需要在上海办理,而且,臣要带那些员工随行,也要在上海才能敲定,所以,臣在上海,也需要耽搁一段时间,大概要住一个多月。
慈禧太后:你要带哪些员工,是要等你到了上海再确定,然后再向我汇报申请吗?
曾纪泽:臣这次携带出洋的员工,有的从北京跟我一起动身,有的则从外省调派,其中,外省调派的人员到底能不能去,现在还定不下来,臣的计划是等候外省指派,成了定局之后,臣再另外写奏折,向太后您汇报、申请批准。
慈禧太后:从天津到上海,要走多少天?
曾纪泽:招商局的轮船,有的快,有的慢,快船的话,从天津到上海,不会超过三天半。
慈禧太后:你这回,是先到英国?还是先到法国?
曾纪泽:臣打算十月廿八日,从上海动身,坐的是法国公司的轮船,在法国马赛上岸,然后,做火车去巴黎,巴黎就是法国的首都,法国人见我们大清公使来到,一定会有欢迎仪式的,我如果对法国人的欢迎一概不理,可能欠妥,所以,臣打算从上海先发个电报给郭嵩焘(上一任驻英法公使),请他到巴黎来,和我会合,在巴黎把公使的公章等物,和我交接,臣在巴黎拿到公章之后,就可以把国书交给法国当局,然后,再去伦敦,把国书交给英国当局。伦敦是英国的首都。
(这段话说明曾纪泽做事很有条理,不愧是曾国藩的儿子)
慈禧太后:他们把国书起草好、交给你了吗?
曾纪泽:都写好了,交给我了。
慈禧太后:你到了伦敦,住房怎么解决?
曾纪泽:郭嵩焘早就在伦敦租好了房子,我去那儿直接入住就行了,臣最近和总理衙门的王大臣(注:指恭亲王奕䜣,下同)商量,将来总理衙门经费充裕的时候,应该在各个国家,都买一套房子,作为我大清使馆的馆址。外国公使在我们大清,他们的使馆以及各类房子,都是自己买的,或者自己建造的,我们大清的公使在外国,都是租房子做使馆、租房子来住,这不是长远之计,而且,租金挺贵的,房子越来越旧,越来越不划算。
(租房不如买房,曾纪泽早在1878年,就有了这个观念,非常明智)
郭嵩焘,上一任的大清驻英法公使
慈禧太后:这些事情,如果你想办,你随时和总理衙门王大臣商量,就可以了。
(慈禧太后是皇家风范,对于买房子这些小钱小事,不在乎,不放在心上,放手让臣子去办)
曾纪泽:是。
慈禧太后:你到国外之后,平时如何向我汇报工作?
曾纪泽:郭嵩焘以前平时有要紧事需要汇报给太后您的,都是通过总理衙门代交,平时一般的事务,则直接和总理衙门商量,一般用公文,或者用信函,都是通过上海文报局转寄的,臣打算照旧办理。一直办理文报事务的黄惠和,好像没犯过什么错,所以,臣打算还是用这个人。
(曾纪泽沿用旧人,主动向上司解释,他其实是图省事,但是,找了个借口,说旧人并未犯错)
慈禧太后:你这次出洋当公使,携带的员工,你平时要注意管束,不可以在国外寻衅滋事,惹事生非,让洋人小看我们。
(从这番话看,慈禧并不傻,也不坏,她懂得中国人出国要安分,不让人看扁,比起我们今天在国外爬树抢自助餐的游客大妈强)
曾纪泽:太后说得对,臣一定注意。臣对选人出洋一事,非常谨慎,只不过,现在要找一个既懂外国事务,而又值得信任的人,不好找,臣竟然没有什么可选之人,所以,只好从臣平时认识的读书人当中,挑选一些聪明的,做事用心的人,出国辅助我。而至于翻译之类的人,多半都是些唯利是图的人,绝不会有什么效忠国家的情怀,臣不敢轻易携带。这次臣携带的二等参赞官陈远济,是臣的妹夫。古人说,举贤不避亲,臣斗胆选了自己的妹夫,带他出洋,因为,出使外洋是个大事,如果不是知根知底的人,臣不敢带在身边。臣的妹夫陈远济,是曾经的安徽池州府知府陈源兖的儿子,陈源兖随江忠源在安庆庐州打长毛贼,英勇殉国,是个忠臣,陈远济是他的儿子,人品信得过,挺像他的父亲。
(曾纪泽知道自己任用妹夫,属于用人唯亲,如果不主动解释,未来一旦被慈禧太后知道,会有危险,于是,他主动坦白,并提供三条有力的理由:1、翻译人员多轻浮,信不过。2、自己的妹夫知根知底,信得过。3、妹夫是殉国忠臣的后代。这样一说,慈禧也不好意思提异议了)
曾纪泽
慈禧太后:你这个亲戚多大年纪了?
曾纪泽:三十六岁。
慈禧太后:你懂外语不?
曾纪泽:臣懂一点英文,其中,我英文阅读能力可以,但是,听力和口语则不行。
慈禧太后:现在国际上通行的语言,到底是英语,还是法语?
曾纪泽:目前在国际上,英语是通用的商务语言,但是各国文书,则比较崇尚于用法文,例如说,国际上签订各种条约之类的,通常都用法文开头。
慈禧太后:你既然懂外语,那就很方便了,可以不依靠翻译人员了。
曾纪泽:臣虽懂一点,但是,说到底还是不太熟练,所以,还是需要翻译人员,而且,我国派人出使西洋,未来是个大趋势,我们这些士大夫,读书人出身,思维已成定势,再学外语,非常困难,如果说我国派出使节,要求必须能说外语,那么人才更难找,而且,一个人能不能说外语,和一个人办理洋人事务是否有才能,完全是两码事,办理洋务,要求官员要熟悉条约,熟悉办公事,翻译则专心翻译,井水河水互不相侵,臣将来和洋人办事,即使听懂了,也要听翻译转述,为什么?首先,我朝廷体制理应如此,臣是大清的官,不能满嘴外语,其次呢,翻译人员转述的过程,臣刚好可以借助这一点时间,认真思考如何回答才是最体面。英国驻华公使威妥玛,这人就懂中文,但是,他在和我国官员办事的时候,还是经过翻译人员在旁转述,用意就在于此。
(曾纪泽说了这么一大通,是为了解释自己聘用翻译人员的必要性,因为花的是朝廷的钱,所以要有合理解释,否则,曾纪泽需要苦哈哈地去练英语,那就很辛苦了)
慈禧太后:听说威妥玛快要来了,你听说了没?
威妥玛,大英帝国驻大清公使,慈禧太后很讨厌此人
曾纪泽:我夏天的时候,曾经在报纸上读到,说咸妥玛会在秋天过后动身,但是,后来我没有听到相关消息,不知详情。
慈禧太后:威妥玛这人,挺狡猾的。
(慈禧太后早在1878年的这个时候,已经开始看不惯某些洋人了,不过,当年的部分洋人,确实不好打交道)
曾纪泽:威妥玛懂中国话,这人确实很狡猾,而且脾气大,就连外国人都说,威妥玛脾气坏。
慈禧太后:和洋人打交道,挺不容易的,我听说,最近福建又发生了焚烧外国人教堂的事情,我看很快又有麻烦了。
(慈禧太后这里说的是“乌石山教案”,发生于1878年8月30日,福州民众焚烧英国教堂)
曾纪泽:我们和外国人打交道,最大的困难,就在于外国人不讲道理,而我们中国人则不明白世界大势,我们中国的官民,都应该恨洋人,这个就不用说了,但是,要解决问题,还是需要我们自强,而不是烧一个教堂,杀一个洋人,就能报仇雪恨的,现在很多中国人不明白这个道理,所以才有云南杀死英国人马嘉理一案,令太后、皇上,日夜操心了。
(曾纪泽对民粹主义有意见,但是也无奈)
慈禧太后:可不是么。这个仇,我们一天都不能忘记。但是,还是需要我们慢慢自强起来,你刚刚的话,说得非常明白,绝不是杀一个人,烧一个教堂,就算报仇了事。
曾纪泽
曾纪泽:是。
慈禧太后:这些人啊,明白这个道理的,不多,你为国家办理洋务,和外国人打交道,未来这些人,一定会有骂你的时候,你要任劳任怨啊。
(此时的慈禧太后,已经知道朝廷被民意绑架的危害,但是,她懂得说一些勉励的话,以拉拢臣子的心)
曾纪泽:臣以前读书,读到过“事君能致其身”一句古代名言,臣曾经以为,为皇上,为国家服务,只要不怕死,最多把一命送上,就是作为臣子能做到的极致,可是,近些年我看这局势,见识诸多的中外交涉事件,臣有一种感觉,就是说,为皇上为国家献身,那还是简单的,臣发现,做臣子的,为了皇上,为了国家,竟然还需要牺牲自己的名声,而且很多时候,还必须如此,才能顾全国家的大局,例如说臣的父亲(曾国藩)办理的天津教案(发生于1870年),当时臣的父亲接到朝廷任命,从保定出发,当时,他还在生病,接到命令之后,当时就写好了遗嘱,交给家人,做好了死的准备。到了天津,发现事情闹大了,不是一死就能了事,于是,委曲求全,以保全和平大局,当时,京城辱骂臣的父亲的人,大有人在,臣的父亲也引咎自责,他在给朋友的信里,常说‘外惭清议,内疚神明’八个字,当时我父亲为了保住和平大局,把自己的名声都毁了,但是其实当时天津的局势,除了他那样办之外,根本就没有别的办法。
(曾纪泽主动提起自己的父亲曾国藩为国背锅的往事,是为了给自己脸上贴金,这是典型的加分话术)
慈禧太后:曾国藩,真是忠臣,是国家的功臣。
(曾纪泽脱帽,磕头,没有说话)
慈禧太后:国运未昌,曾国藩就去世了,现在全国的大臣,多数都是自私自利,贪生怕死,不敢为国做事的,像曾国藩那样的好臣子,真不多。
(慈禧太后其实知道谁是忠臣,而且,她晓得在曾纪泽面前夸他的父亲,一为拉拢人心,二为鼓励曾纪泽学习他爸爸,为朝廷尽忠,这是一种用人话术)
曾纪泽:其实也有,例如,李鸿章、沈葆桢、丁宝桢、左宗棠,这些都是忠臣。
(曾纪泽主动在慈禧太后面前,夸奖别的臣子,这是一种官场拉拢术,因为夸得多了,这种夸奖的话,总有一天会传到李鸿章、沈葆桢、丁宝桢、左宗棠的耳中,于是,曾纪泽的人缘就会变好,这件事说明,曾纪泽很会做人)
慈禧太后:对,他们都是好臣子,但是,他们都是老班子了,新的,年轻人,都赶不上,很少有这么好的臣子了。
曾纪泽:还有一个,郭嵩焘这人,其实也是很正直的,只是,不太知人善用,而且是个急性子,这些是他的缺点,不过这次,郭嵩焘也是不顾个人名声,为国家办事,将来还求太后、皇上恩典于他,好好保护他。
(这也是曾纪泽的官场拉拢术。曾纪泽知道郭嵩焘即将回国,因此,他主动在慈禧太后面前夸奖郭嵩焘,赌郭嵩焘未来知道,那么,曾纪泽在官场的人缘,又加分了)
慈禧太后:我们也都知道郭嵩焘是个好人,他出使欧洲之后,办了不少实事,不过,他也确实挨了不少的骂。
曾纪泽:郭嵩焘恨不得中国立马自强起来,他因此常常和人争论,所以,常常挨骂,总之,他是一个忠臣。好在太后、皇上都知道这点,既然如此,郭嵩焘挨骂丢名声,也值了。
(曾纪泽是拐着弯来夸奖慈禧太后,是讨好上司的典型话术)
慈禧太后:他为国家做出的牺牲,我们都知道,王大臣他们,也都知道。
曾纪泽:是。
慈禧太后:你现在住在总理衙门吗?
曾纪泽:是的,外交事务,必须保密,所以,臣以前从来不敢过问总理衙门的事务,但是,现在臣要出使欧洲,那么,臣需要住在总理衙门,把英法各个纠纷案件的卷宗,全部看一遍,重要的细节,抄录下来,虽然郭嵩焘那里,已经有详细卷宗,但是,我去欧洲这一路上,难免要见很多法国人、英国人,因此,如果对于过去这些年的外交纠纷案件,我一概不知,那可不好。
(曾纪泽主动在慈禧太后面前,卖弄自己做事认真,这是主动讨上司好评的典型官场话术)
慈禧太后:你办事倒是挺细心的。
(曾纪泽没有说话)
(这个时候,曾纪泽不答话是对的,否则,成了轻浮自大,此外,慈禧太后的回话,说明她能看人,也懂得夸人,懂得抓住一切机会拉拢人心)
慈禧太后:同文馆学外语的学生,你会不会带几个出洋?
曾纪泽:带的。这次,臣会从同文馆,带一名英语翻译,带一名法语翻译,还有一名做助理,等臣到了上海确定下来之后,臣会详细报告给太后您。
慈禧太后:这些同文馆的毕业生,好不好?
(同文馆是朝廷其他臣子主办的翻译学校,旨在为朝廷培养翻译人才,慈禧太后问曾纪泽同文馆办得如何,是用旁敲左击的手法,了解朝廷其他臣子的办事绩效,从这一点看出,慈禧太后还挺有心计,并没有后人想象的那么蠢)
曾纪泽:臣懂得一些英文,同文馆学生左秉隆,是英语翻译,臣知道,这个年轻人,可以用,法语翻译,名叫联兴(注:看名字应为旗人),因为臣不懂法文,所以,不太熟悉这人,不过,联兴这人在同文馆担任副教习,臣认为,他的法文,应该不会差,否则,如何当老师?而至于那名小助理,只是帮忙抄抄公文之类的,字写得漂亮,也就可以用了。
慈禧太后:你向法国、英国递交我国国书的日子,是你定的?还是他们外国人定的?
曾纪泽:都不是。要等我实际到了外国,然后,再和他们商量,一起定的。
慈禧太后:他们外国人,也有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吗?
(从这一点看,慈禧太后确实对国外的世界,不太了解)
曾纪泽:不是。他们叫“外交部”。不过,虽然名称不同,它所办的事,和我国总理衙门相同。臣听说,好像英国最近也想把他们的外交部改名为总理衙门。不过,其实外语和我们中文完全不同,其实他们既不叫外交部,也不叫总理衙门,而是一个外文的单词,总之,他们负责的事务,和我国总理衙门,是一样的。
慈禧太后:你什么时候可以到法国?
曾纪泽:只要托太后和皇上的福,一路平安、半路没有耽搁的话,今年年底,就可以到巴黎了。
慈禧太后:你从来没有出过国,这些关于外国的路线、事情,你是听人说的吗?
(慈禧太后是在打探臣子学习进修的途径)
曾纪泽:是的,除了听人说以外,也有部分是从读书、查地图等途径知道的,还有,也有是我主动去问到的。
(后面一句是重点:“我主动去问到的”,这是曾纪泽在向慈禧太后表明:我是一个爱学习的好员工)
慈禧太后:你坐的船,会在香港停留吗?
曾纪泽:臣坐的是法国公司的轮船,轮船总有上货卸货、上客下客之类的事,从上海到巴黎这一路上,总会靠岸的,总要耽搁一些时间,但这些都是船长决定的,臣无法决定。
(双方不说话)
(曾纪泽说法国轮船的船长决定一切,这是为路上可能出现的一切变故做铺垫,免除自己的责任,此人非常聪明)
慈禧太后:你就跪安吧。
(“跪安”是“请你退下”的意思)
曾纪泽:臣曾纪泽跪请圣安。
然后,曾纪泽转身,掀开门帘,走了。
有心的读者,你可以细品慈禧太后和曾纪泽的对话,学习他们说话的艺术。